此人无法被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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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难平

  “姐姐,你初入江湖时是什么样?”
  已经许久,许久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我看着旅店老板的小女儿的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许多年前——在我初入江湖时,我的眸子亦是这样——眼底映的不是凝成膏块的燕色的土与血,不是论剑峰顶寒凉透骨的万年冰霜,而是那山野间溢香的花与蝶,林深处呦鸣的泉与鹿,还有誓不剃头的大小和尚,以及那个身负一柄长剑,便敢孤身傲立于尘世之间的少年。
  而那时的江湖,于我看来,仍是那样一个充盈着劫富济贫,酒肉快意,刀光剑影,豪言壮语的世界。
  他们将我护得太好。以至于当我不得不一个人面对那些不知何时会从背后穿透胸膛的利剑时,才忽觉这天地虽广袤,已无处容我嚎啕。
  
  “我那时也不大,约莫同你一般高。”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
  “那你几岁习的武?我这般年纪开始可还来得及?”
  我看着她急切地眨巴着的大眼睛,又不觉想到从前也是这样一个女孩,用那双沾满尘与灰的脏手,和这样满怀着希冀的双眼,生生擭住了那个过路客的僧袍。
  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叫她好好帮忙店里的活计。
  她看上去有一点失落,但很快又振作:“你是什么门派的?习的什么武功?”

  “师父!我们到底是什么门派呀!”
  “是啊!我习莲华这么久,却仍不知晓它是隶哪一派的体术咧!”
  那个被唤作“师父”的男子,着一套僧袍制式的绿衣,听闻他们叫唤,便登登登地奔来,亮出他那口闪光的白牙,道:“不知道是哪派的武功,照样可以用嘛!”
  那个扎着双髻的女孩和与他师父如出一辙的男孩却不依不饶。
  “师父!您就告诉我们嘛!”
  “难道说……您也不知道?宁次,你见得多,你知道我们练的是哪派武功吗?”
  就连那个漠然的白衣少年也停下了手中挥斩的剑,朝这里望了过来,显示他的关心。
  凯便知道这回是逃不过了,只得干笑几声,装出一副神神道道的模样,朝几个皮猴子招了招手:“过来,我今日悄悄告诉你们,切记不可外传。我们门派名为五花八门,修的功法呢,叫作龟派气功。这功法呢,自先头的开山师祖下来,共传了十八代。你们师父我呢,便是这第十八代传人……”
  
  “我原是唐门血脉,只是自小流失,胡乱习的武,也不知是何门何派。”
  “唐门?我好像听过……”
  见她遁入了沉思,我便又埋头吃我的饭。
  “姐姐,你的亲人呢?”
  她好像并未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不大应该询问的问题,仍眨巴着她的眼睛看我。
  
  “天天!天天!是你断后么!”
  “太子在哪儿?你们有谁看到他?”
  “宁次护他和太子妃先去了!你可知他们的头领何在?”
  “快莫言谈了!专心应战!”
  少女吼完那一句,便抿紧了双唇。千机匣在她手中不停变幻着,只听那机械“咔咔”作响几下,便有人体仆地的声音陆续传来。四周是喧闹的。炮火偶尔朝他们砸来,带来几声惨叫和短暂的光亮。在这短暂的光亮间,少女总是不觉地昂首,去寻找她心心念念的身影。不曾料,她抬头窥见的却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被一把长剑穿胸而过的场景。
  “宁次!”
  无差别的厮杀中,少女逐渐失去意识。
  她醒来时,天将明矣。只有李在她身旁。
  “他们都死了。”他说。
  “谁死了?”
  “除了太子和太子妃,还有我。他们都死了。”他重复道。
  
  “他们四肢健全,身体健康。”
 菜肴不多,我很快便吃完。“时候不早,我该走了。”我稍稍收拾了碗筷。起身对她说。
  “姐姐,你要到哪里去?”她抬头问道。
  “我要去找我的意中人。”我说。
  “为什么他不来找你呢?”她又问。
  “因为他太好看,丐帮帮主的女儿强留下他,要他做压寨相公。”我想了想,说。
  “那你去找他做甚?”
  “——”我将长板凳边耷拉着的羃离朝头上一扣,将桌边的竹杖拾起,便要走:“我去截亲。”
  那丫头便笑了:“姐姐,你可真逗。”
  我也笑了:“再会。”
  “再会!”她笑嘻嘻地冲我用力挥了挥手。不知为何,我总是从她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或许是我太过渴望从前,即使我明知一切过往早被时间的长河堙没洗净。我转过身,朝店外走去,却又不觉的回首——她依旧站在店门口,一手撑着门框,一手仍朝我挥着。我还依稀能够听着她喊:“祝你截亲成功!”
  
  可是我并非要去截亲,我也没有甚么亲好截。我才从华山的南峰下来,袍角仍存有未化的残雪。我的意中人,被我亲手葬在了论剑峰的冰霜中,我遂了他的愿,“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尔后我便下了山,来到了这个山脚下的客店。我不知我将要去向何方。我或许将去寻找李——听说他已将发剃尽,遁入少林寺中做长老的关门大弟子了;我或许将去寻求太子...不,是当今的庇佑,我仍记得那年烟火滚滚之下他满眼通红将当时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娘娘护在怀中,声嘶力竭地向天发誓今生心中只有她一人——当今心中是不是只有皇后娘娘,我不敢妄测,我只忧心那当今身周早已绕着佳丽三千,皇后娘娘那温软的性子,怕是压不住红颜们的妒火......我又在想什么呢?我改不了他的命,改不了我的命,而我,又有什么资格怀着希望,去肖想我的,或是他人的将来呢?
        只求天上的神灵在冥冥之中引我前行罢——我仍记得少时看宁李二人各拜他们的神灵,心中的好笑。待长大了,才对这些神灵愈发的敬仰起来。大抵是未知苦处,不信神佛罢。只是我不想同宁次的信仰,因为他深敬的三清六御并未护住他分毫。我想随李信他的佛,但我仍要每日给宁次信仰的神灵上香。我并非妄想同求两派神仙的庇佑,我只是要替宁次,将他未敬完的香上尽罢了。
  这层层叠叠的往事堆砌于我心头,早已将我逼得麻木。而我也渐渐地将他们埋藏了。只是偶尔念及,心中仍是五味杂陈,酸痛异常。但这五味杂陈与酸痛又好像仅浮于表面,再未曾扎进心中。不知这该称作麻木,或是他们所言的“放下”?我不愿究竟。这样甚好。我便可从此无欲无求,再毋须为多情扰。老天已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早悟兰因。我也便照做,散了贪嗔痴,或可常清净。

  只是我意难平。仍是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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